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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一定是有所期望的。
她今天刻意打扮,华贵衣袍,精致面容,指间点缀一颗祖母绿,任谁都看不出桃花镇龌龊的十八年。
我这一刻终于有点理解妈对我的态度。
过惯了这种富贵日子的大小姐,跑去乡下卖肉为生,整整十八年,每当男人公狗般趴伏在她身上,她都是在恨我吧。而我,也只是她步步为营,忍辱负重,攥在手心的棋子,我有一点释然。
我和妈坐在宽敞的后座,兄长在前方不甚在意地用手机刷着红红绿绿的线条。
城市白天的景色与夜晚截然不同,高耸的办公楼玻璃印射着蓝天白云,车是甲壳虫,一个挨着一个,像一条巨大的虫流,让人喘不过气。
明明是父子,住处却横跨几乎半个市,从一处繁华地到另一处繁华地。
主宅更大,仆人更多,为首的管家毕恭毕敬地和兄长交谈,我们自然是被冷落的。
一路进去,那所谓的亲生父亲正坐于主位,我迟疑地随着兄长喊了声“爸”,他的眼光没有多分给我们一眼,妈有些不安。
坐定,仆人开始上菜。
真的只是吃饭,没人说话,期间妈的刀叉不小心碰出声音,我清楚地看见父亲皱了下眉,妈也发现了,局促地挽了下发丝。
渐渐众人放下碗筷,移步沙发,父亲一手端茶,询问兄长近期工作情况。
我只听懂一点——兄长是个珠宝师,我装作不在意地看向他的手指,节骨分明,指甲盖粉嫩,漂亮极了,像是在哪里见过。
还未等我细想,就对上兄长的眼,我手细微地一抖,他笑意更甚。
等到父亲将妈喊上楼谈话,我愈发觉得坐立难安,低着头看茶杯里打着旋的茶叶。
嗒,是兄长放下茶杯,衣角窸窣,他整理了下袖口。
“我要怎么样叫你呢?”他问。
我抬头,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,他既然喊我妈“芳姨”,又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名字,我张张嘴:“眠眠。”
“哪个眠,棉花的棉还是?”
我与他对视:“夕殿萤飞思悄然,孤灯挑尽未成眠。”
他愣了下,笑意微敛:“上过学吗?”
我摇头。
“那想上吗?”
怎么会不想,在桃花镇的这些年,我和阿森,无一不是榨干时间去读书。
我诚实地点头:“很想。”
兄长说:“我已经给你办好手续,等见过老祖,就去读高中吧。”
我十八岁,没读过小学,没读过初中,我不会abc,不会算数,不会抛物线,更是连桃花镇在哪儿都不知道,这样一个人,直接去读高中,我明白了,不是真正要我去学什么,而是周家不需要一个什么都会的小姐,我是块牌匾,立在那儿就好。
于是我抿唇点头:“谢谢哥哥。”
他笑说:“都是一家人,不必这样客气。”
一家人吗?我笑了笑。
兄长抬手看了看表,又看了看楼上,起身对我说:“恐怕还要很久,我们先走吧,或许今晚芳姨会留下。”
我看了看楼上,不太确定,但还是跟他走了,大人的事无论如何轮不到我管。
兄长自己开车,车内就我们两个,我的眼睛不自觉地飘上他的手,一双熟悉的手。
一声轻笑,他从后视镜同我对眼:“我的手有什么好看的,从主宅起你就在看。”
一双手,手指与手掌比例完美,一根一根,修长笔直,皮肤白,青筋细且微凸,不夸张,掌心脉络条条分明,指腹柔软粉嫩。
两指轻捻珠宝,细细摩挲,人间珍宝,都由这一双手来打造,佩戴手腕颈间,带有他的体温。
我没由来地想起噩梦中掐在我脖子的手,摇了摇头,说对不起。
这时红灯停下,窗外烟火缭绕,是大学城小吃街,一个拄着插满冰糖葫芦长棍的女人,双手揣在一起,孤零零地站在街口。
“想去看看吗?”兄长也侧过头。
我问他可以吗,他立刻找了位置停车,低调的宝马停在一旁,他拿过车内备用的黑色羽绒服,一人一件披上,臃肿的衣服仍不妨碍他俊俏的脸吸引来的注目。
算来,他今年应该二十三岁,不算太大的年纪,却比同龄人看起来成熟,头发一丝不苟地梳齐,西装熨帖,下巴没有一点青渣,的确引人注目。
这是我的兄长,周朗。
他带我走向那女人。
在桃花镇,阿森会亲自做冰糖葫芦给我吃,我们上山亲摘,绿叶间一挂红果,阿森分辨酸甜,三分小火熬制糖浆,串好的山楂往热糖里一裹,甩在案板上等待。
一咬,酸甜袭人,是阿森的味道。
我本来是想买一根尝尝,周朗大手一挥,包圆了,那女人感激地朝我们鞠躬。
富人的善意是廉价的。十八岁的我和二十七岁的我一致这样认为。